引言
兵者,诡道也——2500多年前《孙子兵法》揭示的战争本质,在俄乌冲突中再次得以验证。俄乌战场上,双方不仅沿袭传统的伪装技艺,更将欺骗艺术融入数字化战争。电子战、虚假信息等现代欺瞒手段层出不穷,如俄军通过GPS干扰使乌军导弹偏离目标,乌军借助星链系统构建虚拟通信以迷惑对手。另外,社交媒体也成为新的战场,伪造的视频和图片层出不穷,引导舆论持续发酵。当卫星和无人机的侦察精度达厘米级、AI算法日益强大之时,欺骗与反欺骗的博弈正推动战争形态向隐匿化方向演变,战场真相愈发成为稀缺的战略资源。
何谓军事欺骗纵观历史,无论战争形式如何,欺骗策略几乎在每一场对抗中都始终存在。众所周知,最古老的实例就是古希腊的特洛伊木马计谋了。在战争中智胜敌人,才是取胜之道。即使到了今天,俄乌战场上也随处可以看到欺骗的影子。欺骗行动既能使实力较弱的一方创造有利场景或条件来对抗实力更强的敌人,也能使军事强国优化其作战方式,用以节省资源和生命。
(一)定义与类型常见的战场欺骗包括:反复示敌、以假乱真、故意失误、信息过载、增强/抑制信号特征、主动迎合敌人等行为。由于军事欺骗在战场上的重要性,“欺骗”也被写入欧美军队的TTP(Tactic、Technique and Procedure,战术、技术和程序)条令中。那到底什么是军事欺骗呢?
欺骗被定义为:故意采取措施误导敌方决策者,使其相信不实信息,并做出有悖自身最佳利益的行为,从而支持欺骗者的目标。欺骗的目的是误导对手,通过制造混乱和不确定性,使其对作战态势产生错误判断。此外,欺骗行动应有明确的目标,即拥有适当权力以促使敌方行为改变的敌方决策机构。这种改变的结果应有利于欺骗者,形成战场上有利于己方的作战优势。
欺骗能否成功取决于是否操控信息和感知,从而诱导目标受众产生预期的反应。欺骗行动还应以利用敌方的认知偏差和决策过程的方式来规划和执行。如果运用得当,欺骗手段在军事战略中会成为一种强有力的工具。它可用于影响敌方的“观察—定向—决策—行动”(OODA)循环,从而减缓敌方行动速度,扰乱其决策过程,最终创造可加以利用的机会。
欺骗方式一般分为两种,即模拟和掩饰,前者是向敌方展示主要特征,后者则是隐藏特定元素。通常情况下,一次欺骗行动往往同时包含两种方法,即通过物理实体(如1:1飞机模型)、技术(如电子战)或行政(如调动命令)等方式实现。欺骗实施又可分为:模拟的主动措施(展示、佯攻、演练、散布虚假信息)和掩饰的被动措施(伪装、否认)等类型。
战争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性,既然欺骗属于其关键特征,那么基于不确定性,就有两种类别的欺骗区分,即A型(Ambiguity-type,模糊性欺骗)和M型(Misleadingtype,误导性欺骗)。模糊性和误导性是与作战时间线相关的两种主要欺骗形式,所谓作战时间表是指部队在作战行动中按时间和空间顺序安排的活动计划。模糊性欺骗增加了蒙蔽性,试图将对手引离真相,制造怀疑,并扩大对手必须考虑的错误选项范围;而误导性欺骗是故意讲述一个故事,以减少对手的不确定性,并诱使对手采取特定行动或朝着预想的方向行动。
(二)欺骗流程的融合将欺骗纳入整体作战概念,首先要明确其潜在的目标,也就是为支持军事行动所能达成的预期作战效果,包括分散敌方注意力、隐藏真实意图、达成突袭效果、确保行动自由或通过在敌军中制造混乱,诱使敌方对己方部队做出错误判断。不论欺骗行动的目标如何,其欺骗目的始终是以某种方式支持己方行动。
欺骗带来的益处主要包括: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提高任务成功概率;使对手在人员、物资等资源分配上出现失误;迫使敌人暴露其弱点、意图和部署;诱使对手在不重要作战区域浪费资源而降低战斗力。英国空军手册(2018年版)将其大致划分为出其不意、保障安全、行动自由和节省资源等四个类别。需要注意的是,欺骗是一种微妙的策略,过度或不恰当使用有可能产生负面后果。
军事行动的组织、实施和评估,离不开作战规划。通过对作战环境进行详细分析、预判和资源的合理调配,并在考虑潜在风险和意外情况下,制定切实可行的目标,确保各军种之间的有效协调和同步行动,避免混乱或出现适得其反的情况,其中,欺骗作为作战元素,应融入到作战规划流程中。基于不同作战时序,欺骗行动就可以在结构化作战规划框架下得到有效监测或及时采用备案应对,缩短决策与行动之间不可避免的时滞。
图1 欺骗的典型流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对手的想法是实施欺骗行动的“必要条件”。鉴于欺骗需要与敌人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流,它遵循一个逻辑流程,即通过选定的渠道向目标发送欺骗性信息,以使对手形成某种认知,从而促使其决定部队采取某种行动,进而给欺骗者带来作战优势(图1)。于是,研究并利用欺骗对象的认知局限性和脆弱性,就成为提高欺骗效率的关键环节。
一旦决定对敌人实施欺骗计划,就要精心挑选恰当的欺骗类型、技术和手段,用以达成预期目标。为此,必须构建一个包含多个事件的特定欺骗故事,以向敌方情报收集机构传递欺骗性信息,且在执行过程中要极其谨慎,注重细节。此外,还需要深入了解敌方的认知偏差和当前态势感知,以及掌握敌方的思维模式。
(三)欺骗要素说明欺骗者:基于作战环境和形式,根据参谋人员的评估意见,有权决定是否将欺骗纳入整体作战过程。在考虑作战任务分析的同时应明确两点:适合的欺骗对象以及期望的敌人行动,这两点是评估欺骗行动是否有效的出发点。
被骗者:指的是欺骗者的潜在对手。针对特定的欺骗场景,被骗者的思维认知或回应行为模式已落入欺骗者的预期设定。欺骗手段之所以从古至今一直奏效,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其利用了人类心理层面的弱点。随着现代战争日益复杂,技术进步日新月异,欺骗手段就有施展的空间。
图2 乌军的充气F-16模型。
编码:编码指的是将虚假信息传递给敌人的方式,也就是采取的具体行动,以保证对手接收到的欺骗性行为等信息,诸如突袭、伏击、佯攻等战术;或营造出小股部队为大部队假象、假装与(不存在的)增援部队联络的无线电通信;再如设置假飞机(图2)、假车辆,以及搭建假的军营或弹药库等手段。
解码:意味着敌方解读欺骗方所发送信息的过程。首先,来自单源情报的信息被分析处理,然后在送达指挥官前将其整合为多源分析。基于所接收情报形成的认知,指挥官快速为部队做出决策。理想情况下,所启动的军事行动就是欺骗者所期望的预期行动,从而使战斗达到欺骗者期望的最终状态。
渠道:是欺骗信息传递给敌人的途径,如电视广播等传统媒体、互联网和新兴的社交平台等。在保证渠道畅通外,欺骗者应确信欺骗信息能够“正确”被解读。为了提高成功率,应在多个渠道上同步实施欺骗行动,形成一个连贯的故事叙述内容。此外,传递信息也应注意发布时机和风险,因为信息在传递过程中会受到诸如噪声和其他潜在危害因素的影响。
噪声:任何降低欺骗效率的内外部信息或其他干扰因素,可以出现在欺骗进程的任何阶段。噪声源头可能各不相同,包括无意的信息泄露、多源情报彼此冲突等。为确保对手被有效误导,欺骗者需要追踪和反馈对手的回应,随时能够判断欺骗是否朝着预期目标推进以及是否将敌人引向既定目标。
除以上主要欺骗要素外,还要靠讲好一个故事把它们联系起来。实施欺骗就是向对手传递一个有助于其形成战场态势感知的故事,这个故事必须合情合理,符合己方(对敌人认知和行为)的评估。此外,它还应强化对手在预期行动中的愿望。一旦构建出好的故事情节,就可以通过对手的情报收集渠道和评估流程向其传递,且不会引起怀疑。
哈尔科夫战役解读
表1 乌军的欺骗目标
(一)欺骗行动尽管一些军事观点认为在当代军事行动中,战场高度透明且有众多用于监视和情报收集的无人机,军事欺骗无法实施,但俄乌冲突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最引人注目的欺骗案例发生在2022年秋季。哈尔科夫战役过程中,乌军通过精心策划的、拟在赫尔松地区发动反攻的虚假信号,成功诱使俄军指挥部将大部分优势兵力调往南部赫尔松前线(表1)。这一欺骗行动使乌军在随后一周时间内,得以恢复哈尔科夫约3000平方千米的控制权。
图3 俄乌冲突地域。
哈尔科夫战役前,乌军已经实施了数月的欺骗计划。这个欺骗故事很简单,就是让俄军指挥部相信乌军将于2022年秋季在赫尔松地区发动攻击,以切断俄军通往克里米亚的咽喉要道;而真实目的却是出其不意打击驻防薄弱的俄军部队,夺回哈尔科夫地区控制权。从所呈现的欺骗行动来看,很明显乌军布置了一个M型骗局,目的是误导俄军相信秋季反攻会在赫尔松地区展开(图3)。在整个欺骗计划实施过程中,乌军同时运用了以下欺骗方法:
展示。乌军在赫尔松地区频繁调动人员和装备,以期分散俄军注意力,使其减少关注哈尔科夫方向的军力部署。
佯攻。乌军在赫尔松地区发动多次小股部队攻击,以给俄军造成即将发动大规模进攻的假象。
伪装。乌军在哈尔科夫地区集结兵力时,一直保持低调,目的是让俄军相信该地区近期不会有乌军行动。
虚假信息。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真真假假信息或数据,用来强化俄军对乌军在赫尔松虚假进攻的认知。
否认。乌方高层公开否认俄军通过反侦察手段获取的乌军真实作战意图的情报或消息。
(二)开源情报的助力随着社交媒体与移动设备的普及,海量信息大量涌现。借助于智能算法和大数据分析,情报机构可以从这些信息或数据中提取有意义的见解,预判某一事件发展趋势;同时也使得OSINT(Open Source Intelligence,开源情报)逐步进化为具备预测能力的辅助工具。
北约在《盟军情报、反情报与安全联合条令(2020年版)》界定了6种即声学、人力、图像、测量与特征、开源和信号情报等类别,这些情报都可以不同方式加以利用,从而误导敌人。由于开源情报来自于公开渠道,作战双方都可以利用,于是开源情报的可信度在上述6种情报类别中是最低的。开源情报真假与否,需要与来自机密渠道的相应内容交叉验证。
学术研究发现,反复陈述某些内容就会增加其被认为的真实性程度。基于此,欺骗者就可以利用开源情报传
播虚假信息,进行有目的的欺骗。考虑到开源情报为公开信息,所以需要在其他渠道同步投放一致的虚假信息,才能营造出强大的虚假效果。
图4 欺骗行动的媒体报道次数。
为了说明开源情报是否具有预警或预测功能,罗马尼亚学者设定了简单的关键词(赫尔松+反攻)、在开源网络平台(数据来源 于Reddit、Twitter和Facebook等三类社交媒体)上,运用MegaScrape抓取软件,提取了自2022年4月到8月的(与关键词高度相关性报道)信息数据,结果发现下面有意义的结论(图4):
图中的横坐标为2022年月份,纵坐标为社交媒体重复报道次数。该图给出了英语(虚线)、俄语(实线)等两类媒体对乌军在4月~8月进行欺骗相关行动的重复报道次数。由图可见,这一时期虚假信息的传播强度和影响不断扩大。自6月到7月出现了显著增长,并在9月初乌发起哈尔科夫反攻前几天达到顶峰,而且图表趋势走向说明相关战事爆发概率越来越大。
随着时间推移,欺骗性故事情节传播的强度在加强。通过乌军有意反复传播特定的故事,这些社交平台在开源情报领域加强了虚假真相效应。这项研究说明了社交媒体业已成为信息战、宣传传播和公众参与的平台,作战双方都可以利用它来影响公众认知、动员支持以及散播虚假信息。
结束语
哈尔科夫战役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认知操控战,进而为现代战争增添了新的欺骗战例。乌军用虚假的赫尔松攻势成功转移俄军注意力,将古老的“声东击西”策略应用得得心应手。在卫星和无人机侦察覆盖战场无死角的今天,战术欺骗不仅未被淘汰,反而借助社交媒体、战场伪装等手段获得新的作战优势。乌军通过操控信息传播、构建多层佯动,实现了欺骗行动的军事目的。哈尔科夫战役经验表明:谁能更精准地操控对手认知,谁就能在物理战场获得不对称优势。《孙子兵法》中“兵者,诡道也”的千年智慧,也会在未来较量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王立群)
来源:中国航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