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促织》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对封建王权严酷的无情揭露

10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3-06-17 12:22:26    

雄浑的万里长城沿着北国绵延万里,起伏不定的山峦迂回曲折地延伸,时而跃上峰颠,时而沉下山腰,形成了宛转逶迤的壮丽景观,从而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游人。如果它是一道平直的长墙,也可能会成为世界奇观,但它绝不会对人们以美的诱引,不会给人以无穷的美的情趣。

写小说也是如此。如果作者编织的情节如同长城那样逶迤起伏,做到大起大落,时紧时松,有时如急流险滩,有时如平静的水面;有时似高耸入云的山峰,有时似跌落的峡谷它所塑造的人物的命运旦夕骤变,时而有如升上天堂,时而有如堕入地狱;时而狂喜,时而悲恸;那么这个作品必能紧紧攫住读者心理,读者就会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而回环激荡,或战栗恐惧,或焦躁烦恼;或欢悦狂舞,或默然沉思。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促织》篇就是这样的作品:小说叙写成名一家在征缴促织事件中的悲欢离合,作者从生活出发,提炼出三个大起大落的情节,展示了成名一家的悲惨命运。


第一个大起大落是成名因完不成征交“促织”任务屡遭鞭打,“惟思自尽”。成名被迫充当里正,就被裹挟到皇帝征收促织,吏役趁机盘剥百姓的漩涡中去。他为人善良,安分守己,不愿坑害百姓,便自己去搜寻促织,因找不到合格促织上缴,惨遭鞭笞,只想一死了之。故事至此,初作曲折,作者用以小见大手法,一开始就把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虫“促织”却能把成名置于死地,显示出它具有震颤人心的力量,这就把故事的发生安放到广阔的社会背景中,使它具有丰富的社会内涵。

第二个大起大落是正当成名“惟想自尽”之际,成名妻子去求巫问卜,讨来一张巫图,成名按图搜寻,捉到壮健促织,旋即被儿子扑死,子惧而投井,成家再陷绝境。在这一节里,作者在大波澜中套写几个微波细浪,使读者在惊心动魄的同时,也能领略到生活的复杂丰富和微妙之处。

一是成名妻诣巫问卜的插曲,生动地记述了当时民间习俗以舒缓紧张气氛,并以此为纽带,使情节向按图捕捉促织过渡;

二写成名按图捕捉促织的经过,其间渲染捕捉促织的艰难,捕获促织的喜悦:成名在蒿莱中“似寻针芥”般搜寻,“心目耳力俱穷”也找不到促织踪影,但仍“冥搜未已”,直到在棘根处才发现一虫,猛扑而没,藏入石穴中,然后拨以尖草,灌之以水,儿经周折,方能捉到。


由这只促织是按照巫图之暗示,搜寻中又得到癞头蟆之导引而拥获的,显得很不寻常。加上它长相异常,“巨身修尾,青项金翅”,更是不同凡响,所以成名大喜过望,为后来失去促织而致茅舍无烟的高峰安下伏笔。

三写成名九岁的儿子天真好奇、揭盆偷看,被促织逃脱,急扑致死,这无异晴天霹雳,成名妻吓得面色灰死,成子觉察闯了大祸,惧而投井,成家再陷绝境。

情节发展出人意外,洪峰突起,险象复出。一个尚处在只知嬉戏年龄的儿童,竟能意识到扑死促织的严重后果因而自尽,由此可以想见大人所遭受的摧残和痛苦了。这个情节具有千钧分量,从中可以窥见在封建社会里劳动人民悲剧之不可避免.它具有很高的艺术概括力。

成子复苏,门外虫鸣,成名再获促织,最后受到最高奖赏,是第三个大起大落。正当成名夫妇悲恸欲绝之际,作者展开想象的翅膀,虚构出一个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出现的幻境,即成子半夜复苏,继而听到门外虫鸣,喜而捕之,使成名绝处逢生。然而,成名虽捉到促织,但其貌不扬,是否合格,能否把他一家从绝境中救出尚属未知之数。

作者很巧妙地在这里插入一段成名与村中少年好事者比斗促织的场面:

先写成名看到少年的促织“庞然修伟”,不觉“自增惭作"。开始比斗时,成名的促织又伏地不动,“蠢若术鸡".被一再撩拨,仍一动不动,使少年一笑再笑三笑,成名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直到又屡屡撩之以后,它才暴怒跃起,直咬敌方脖子,显露神威,使少年大骇,忙令休止。继而写它获胜后“翘然长鸣,似报主知”,险些被公鸡啄中,它却凭着自己的机智灵活,又制服了公鸡,显示它具有神异的本领。

这段插曲写得有声有色,异彩纷呈,微波迭起。表面上看它似与情节发展无关,实际上却是必不可少的过渡。为后来献给皇帝后健斗善舞获得奖赏和成子精神复苏说出此促织系他灵魂幻化作伏笔

成子魂化促织的艺术奇想,是作者有意识地超越现实生活常轨,运用变形手法,把人幻化成促织,并赋它以神奇的力量,所向披靡,终于把成名从绝境中救出。

这一艺术构思使人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一个普通的推销员格里高尔由于超负荷的劳累,疲于奔命,精神负担沉重,在一个早上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大甲虫,不能起床,不会走路,不能上班,使母亲被吓昏,遭父亲毒打,妹妹谩骂,成了家庭的累赘,最后在伤病和痛苦中惨然死去。


《促织》与《变形记》虽然寓意不同,但人物的精神状态及作品的表现手法都有相似相通之处。卡夫卡通过格里高尔变形甲虫,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冷冰冰的家庭关系,揭露资本家的残酷,写出资本主义社会小人物的悲剧。早于《变形记》几百年的《促织》则通过成子灵魂出窍幻化成促织,揭露封建统治者的荒淫与残酷,揭示了在封建社会里劳动人民身心遭受严重摧残,就是死了,灵魂也不能解脱的悲苦,它比之《变形记》含意更为深沉。

《促织》以“促织”作为艺术构思的中心,围绕官征促织,捕捉促织、扑死促织、魂化促织、比斗促织,进贡促织等事件结构情节,描写成名一家为一只小小促织而身受“追比”,屡遭毒打,逼得孩子投井,魂化小虫,险些丧命的悲惨遭遇,揭露与抨击了封建统治的黑暗与残酷,这与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作家莫泊桑的小说《项链》有异曲同工之妙。

《项链》写故事讲述了小公务员的妻子玛蒂尔德爱慕虚荣,由此引出借项链、失项链、赔项链的一连串事件,害得她夫妇二人含辛茹苦奋斗十年才还清为此欠下的债款,最后人老心灰,连心情也改变了的悲剧。

两篇小说的思想内容及其意义大不相同,一个纯粹是出于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而导致的个人悲剧,一个则是由于封建统治者的荒淫与享乐而肆意摧残人民造成的社会悲剧。但在结构上都是以一物之得失作为构思的核心、矛盾冲突的焦点,情节的贯串线。一个事事与项链相关,一个无一事不与促织相联,最后都造成严重后果,从而突出人物的命运遭际和思想主题,简炼严密、精巧,富于匠心。



在现实生活里,促织本是人的玩物。但在这篇小说里,人和促织的关系竟然颠倒过来了。人成了一只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可怜虫,似乎成了促织的玩物,人的命运似乎也被促织所操纵,对于成名一家,难道不象是由着促织任意往宰的么?人和促织都异化了,在人看来,促织似乎变成了一尊神,具有神的意志和力量,威严可怖。

人,为了生存,为了免遭厄运,甘愿去做那样一只小小的促织不是吗?成为一缕精魂所幻化的健斗善舞的促织,实际上是可怜的孩子为使家庭免遭灭门之灾的强烈意识所创造出来的一个心灵幻影。因为在那样一个黑暗的社会里,牵在皇帝手中的一只促织就可以致一家人于死地,成子也只有异化为促织,父母才能获救从成子异化为促织的情节里,我们看到了封建王权的严酷,看到了广大劳动者在那个时代里的不可避免的悲剧。这也许是作者蒲松龄所要表达的深层含义吧。


《促织》原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上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惊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趋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急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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